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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34章 勝負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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銅陵漢元兩軍對壘,戰場以西的池州城內,老兵苗烽知道,自己已走到了生命的盡頭。

池州屢被兵災,所謂兵過如洗,自打當年伯顏滅宋大軍渡江,這座城市就不知被洗了多少次,伯顏、阿裏海牙、塔出……每一位蒙古將軍率兵經過,池州的土地就會被掛上三尺,百姓早已窮苦不堪,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是這裏的常態。

既無漢軍官署,又非兵家必爭之地,因為漢軍主力隨軍攜帶糧草作了背水列陣的準備,這裏甚至連轉運糧草輜重的功能都不具備,當然,要轉運糧草有一條浩浩長江,只有精神病才會從陸路走池州,這座城市在這略上就是一塊雞肋,不,根本是光骨頭,連點肉渣都不帶!

正因為戰略戰術上池州對雙方都沒有任何意義,所以漢軍只在這裏留下了醫療營和尚未傷愈歸隊的傷兵,苗烽便是在擊滅塔出之戰中負傷離隊的一位漢軍班長。

任誰都沒有想到,伯顏會對這裏下手。

來了整整一個萬人隊,發現敵人是以貪婪和殘忍著稱的碧眼阿速軍之後,苗烽就知道闔城軍民的性命,怕是保不住了。

事實也確實如他所料。當輕傷官兵和醫療營中的男性軍醫,與城內青壯肩並肩走上城頭,卻被數倍、數十倍於己的敵人淹沒之後,搶劫和殺戮就在城中各處,沿著東南西北四座城門和十字交錯的主幹道展開,毀滅的烈焰在城中各處肆意張揚,滾滾煙柱沖天而起。

女醫護兵李香梅怔怔的看著重傷的苗烽,這個漢子身先士卒,在激戰中腰椎受傷雙腿癱瘓,本應送往閩廣後方醫治,他卻跟軍醫官軟磨硬泡,說什麽“您既然說有可能兩三天好轉、有可能兩三年康覆,也有可能一輩子站不起來,那說不定明天我就能從病床上爬起來,重新投入戰鬥呢?”幾句話讓軍醫官哭笑不得,只能默認讓這位戰鬥英雄留了下來。

軍中惟有師級以上單位設置獨立醫療營,有女醫護兵,女性特有的溫柔和愛心,讓傷病員們減輕了痛苦,李香梅便是琉球小學畢業之後,入國立醫院實習半年,然後加入的漢軍,說起來第四皇後陳雪瑤院長,還是她的授業師尊哩。

參軍之後,李香梅的第一個病人,就是苗烽。這個老兵的樂觀和豁達,勇敢與驕傲,還有她替他更換繃帶、處理傷口時,鐵血男兒不經意間流露出的羞赧,讓她的芳心第一次沈淪……

“本來,你們可以退到安全的南昌,不必和咱們這些臭烘烘的傷兵呆一處的。”苗烽的神情很是沈痛,他不害怕死亡,但他為愛人惋惜。

按照戰前部署,醫療營本應轉移到西面更加安全的南昌城內,但戰前醫療營的軍醫、護士們向上級抗議:救死扶傷是軍醫的天職,將士們在銅陵一線浴血奮戰,咱們不能隨軍沖殺在第一線,就已感慚愧,怎麽能躲到遙遠的南昌城內?大戰之後,銅陵戰場上負傷的戰友們,還能等咱們從數百裏外的南昌趕來救治?

就這樣,醫療營才留在了銅陵以西數十裏的池州,一旦前方戰事稍停,他們就要趕往銅陵戰場搶救傷員,可誰也沒想到,元軍竟然毫無意義的把池州作為了攻擊目標。

“說什麽呢?難道咱們醫護兵不是漢軍戰士?”李香梅俏皮的指了指肩頭閃爍著的銅花,溫柔的握住了苗烽略顯粗糙的大手。

一瞬間,紅暈爬上了少女的臉龐,盡管兩人早已心心相通,但如此出格的舉動,還從來未曾有過呢!

可她早已下定了決心,當苗烽近乎條件反射的將手往後抽的時候,她反而更加用力的握住了愛人的手。

“說起來,咱們還應該感謝那些貪財的色目士兵,若不是他們急著沿街搶掠,咱們早就……”

微弱的抵抗,讓進攻者徹底放松,他們正沿著大街一路燒殺搶掠,暫時還顧不及設在城市中心地帶的醫療營。

苗烽感激的看著愛人,嘴唇囁嚅著什麽也說不出來。他是個大山中走出的漢子,憨憨的、傻傻的,只有在提到戰場、槍炮、手榴彈的時候才精神百倍,可以滔滔不絕說上一整天,但和心愛的女子相處,他卻笨得跟頭牛似的。

感激與惋惜的神色,在他眼中交替閃現。感激,美麗大方、識文斷字的女學生,能愛上自己這個大山走出來的大老粗,能不計較自己癱瘓的雙腿,這已是黃金般珍貴的情誼,而即將手牽手走完生命的最後幾分鐘,更是上天賜下的幸福;惋惜,自己雙腿沒有任何感覺,只怕將來不會有希望站起來了,廣州之戰、吉州大戰,兩次受傷,和犧牲的戰友比起來已是天幸,死,沒有什麽好怕的,好些戰友們在地下等著呢!但香梅,她才十七歲,正是如花的年紀,年輕、建康、美麗、聰慧,就要生離死別,如何不叫人痛惜?

從愛人雙眸讀出了覆雜的含意,李香梅微笑著念道:“纖雲弄巧,飛星傳恨,銀漢迢迢暗度。金風玉露一相逢,便勝卻、人間無數。柔情似水,佳期如夢,忍顧鵲橋歸路。兩情若是久長時,又豈在、朝朝暮暮……”

餘音未了,七八名阿徹菇蘇麾下的碧眼阿速軍士兵闖進了病房,青春美麗的李香梅,頓時讓他們呼吸加速,灰綠色的眼中射出了貪婪的光,一路上搶了許多高門大戶,卻不料家家窮困潦倒,百姓也只剩下老弱病殘,只此處找到位美艷如花的姑娘,如何不樂翻了這幾個色目兵?

“我的,她是我的!”阿速軍士兵互相推擠著擁了上來,許多骯臟的手,伸向一身白袍聖潔無暇的李香梅。

美麗的漢軍女兵垂下頭,和愛郎目光交纏,柔情蜜意盡在不言中,苗烽寬慰的一笑,同時將一直緊握著的導火索,用力扯下。

阿速軍士兵們驚駭欲絕,因為他們發現,那位美貌的漢人女子身後,被白色床單遮蓋著的東西,竟是捆紮起來的大堆手榴彈!

灰綠色的眼珠裏,貪婪消失了,剩下的只有恐懼,直到猛烈的爆炸將一切化為灰燼……

“伯顏,我本當他是個值得尊重的對手,一位真正的蓋世英雄,但沒有想到,大元丞相如此無恥下流!”楚風雙目發紅,直欲噴出火來,他對伯顏的所作所為,沒有感到恐懼,卻是深深的不齒。

池州陷落,建德陷落,湖口告警,彭澤告警!伯顏分出兩個萬人隊,分略附近州縣,屠殺沿途百姓,而這些地方在短短兩月之前還是大元江西右丞塔出治下,這些地方的百姓還是向大元朝交稅納糧的子民!

伯顏如此行為,第一不是為了劫掠糧餉,戰爭剛剛打響,他南來時順著京杭大運河運來的糧食還堆積如山,消耗的連十分之一都不到,而江西州郡在塔出治下,可謂十室九空民不聊生,只要漢軍暫時不發救濟錢糧,就相當於堅壁清野的效果,根本搶無可搶。

第二不是為了打擊漢軍士氣,不管垓下之圍劉邦四面楚歌吹散八千子弟兵,還是張弘範敗文天祥於梅州,都是打下了敵方根據地,而漢軍士兵來自閩廣,最多贛南,江西北部是剛剛從塔出手中光覆的,軍中沒有贛北子弟,伯顏就算抓住贛北百姓也來個四面楚歌,只能讓漢軍更加同仇敵愾,卻不能動搖分毫士氣。

第三連劫糧道、斷後路都談不上。漢軍背水列陣,陸地上被塔出三面包圍,完全是自己放棄了糧道、後路,還用你巴巴的去劫去斷?

元軍大肆燒殺搶掠,贛北百姓血流成河,其目的只有一個:逼漢軍離開設防陣地,主動決戰!

“夫君,蒙古帝國的字典裏,沒有道義,只有勝負。”烏仁圖婭說罷,面上已帶著羞愧之色。

曾幾何時,作為黃金家族的後裔,她也只相信武力、征服、屠殺、搶掠,和建立在滔滔鮮血、累累白骨上的光榮。

楚風來到遼東,將華夏的文明之光灑向蒙古草原,她才慢慢的開始變化。成吉思汗、忽必烈的時代,蒙古草原上的牧民在白災中苦苦掙紮,大漢的商業貿易卻讓他們得到了飽暖,烏仁圖婭才知道原來殺戮不是光榮,征服帶不來幸福。

不過,蒙古武士的英勇善戰,蒙古帝國消滅成千上萬民族、國家的赫赫武功,還是讓她感到驕傲,直到今天,伯顏丞相竟然以無辜百姓的生命為籌碼,要挾漢軍出戰,讓她第一次為同族感到羞恥。

事實上,蒙古大軍在征伐大金和花拉子模等許多戰役中,就以當地百姓為人墻,推近到城墻跟下發動進攻;在黑海之濱的卡法,他們甚至把患病而死的屍體,用回回炮拋入城中,使守城軍民傳染瘟疫。

這些所作所為,烏仁圖婭早就一清二楚,但她從來沒有覺得這麽做有什麽不妥,惟有今天,她有了如坐針氈的感覺。

不知不覺間,華夏文明的理念,已經讓草原明珠發生了改變,從為蒙元軍隊屠殺百姓感到羞恥的這一刻起,她不再是黃金家族的公主,遼東草原上的明珠,而是大漢帝國的第五皇後。

文天祥的面容沈毅如鐵,聲音似黃鐘大呂般響起:“伯顏的行為,除了敲響他自己以及北元偽朝的喪鐘之外,沒有其他任何作用!天命無常、歷數有歸,惟上天有好生之德,蒙元逆天而行,正所謂‘吾日暮,故倒行逆施’,其覆亡之期不遠矣!”

“都說順天應人,天命不就是民意嗎?”陳淑楨白皙如玉的臉龐,因為憤怒而帶上了一團紅暈,“伯顏所作所為,令天下人進一步看清了北元的真面目,素稱清正廉潔,假惺惺作詩說什麽幹戈不染生靈血的伯顏,尚且自食其言,則北元君臣是一夥什麽人,也就昭然若揭了!楚兄北伐中原,百姓必簞食壺漿以迎王師,伯顏是在加速北元的覆滅!”

“只可惜贛北百姓,在塔出手下苦苦掙紮,好不容易等到漢軍光覆,卻又遭了伯顏毒手!”楚風長嘆一聲,看著遠處伯顏中軍的黑色羊毛大纛,目光中已帶著深深的怒意。

大漢的統治基礎、工廠、商業、農田,全在閩廣二省、瓊瀛兩州,江西、荊湖、四川這些新光覆地區飽經戰亂一片雕敝,目前是既不征稅也不征兵反而要發救濟錢糧、組織戰後重建,所以就算伯顏把贛北打成血海,也對大漢毫無用處。

楚風是為同胞遭受的苦難,和伯顏的殘暴,感到十二萬分的憤怒!

他看著對面軍陣高高飄揚、象征戰無不勝的羊毛大纛,默默發誓:“快了,快了,過不了多久,我必將你的羊毛大纛斬斷,踏在汙泥之中!”

“哈哈哈,伯顏丞相果然厲害,此計一出,漢軍還不震惶駭懼,臣服於我大元天兵的赫赫天威之下?”格日勒圖領兵直下荊湖去了,阿徹菇蘇則帶著屠殺池州等地之後劫掠的婦女、幼童,回到了銅陵向伯顏丞相覆命,這群婦孺老幼,將用來向漢軍示威,讓他們瞧瞧大元天兵的厲害!

伯顏滿意的點點頭,若有所思的看了看身旁的得意弟子張珪,緩緩開口道:“阿徹菇蘇將軍辛苦了,張珪將軍,待會兒由你協助阿將軍,把這些老幼婦孺,排成人墻,向漢軍陣地逼去!”

張珪面色一陣青、一陣白,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,在讓人窒息的靜默中,終於屈服了:“末將領命!”

在張珪和阿徹菇蘇離開後,睿智著稱的老將阿剌罕則進前一步,貼著伯顏耳朵道:“丞相鈞鑒,如今我軍靠江立營寨,雖然從江上船隊補給方便,可萬一……”

“萬一漢軍炮船入江?”伯顏笑了:“漢軍海船俱為尖底,尚且過不了采石沙洲,我軍現在銅陵,如何會有海船到此處?”

確實如此,元軍從大運河運送糧草輜重,都是用的平底內河船,才能通行無礙,漢軍海船是尖底——這點瞞不了人,畢竟幹船塢上建造船只,是眾目睽睽之下的,沒法作假,漢軍中決不可能突然冒出一堆內河平底船。

阿剌罕放心了,他走到帳外,觀看張珪如何行事,對這位年輕有為的故人之子,他總是另眼相看,只希望他能如伯顏丞相所願,徹底成為大元朝的忠勇國士。

對,伯顏並沒有放棄張珪,只是希望他完成從世家武將向當世名將的轉變——慈不掌兵!

數百位贛北百姓,在元兵彎刀逼迫下站成了一道人墻,這道人墻之中,有年輕的婦女,有滿面皺紋老態龍鐘的老人,還有七八歲的兒童和繈褓中的嬰兒,鋒利的彎刀抵在後心,使他們不得不向數裏外的漢軍陣地慢慢走去。

耀武揚威的蒙古武士,用百姓的身體作為擋箭牌,肆無忌憚的毆打、折辱著百姓,稍有反抗,輕則皮鞭重則彎刀,人墻緩緩推進,在他們身後,留下了一道道殷紅的血跡,觸目驚心。

張珪緊緊咬著嘴唇,他知道,此戰之後漢奸的帽子,將會牢牢的扣在自己頭頂,終身再沒有機會取下!

可他也知道,父親張弘範一生忠於大元,是被漢軍擊敗之後兵敗身死,他也知道,北方軍人世侯張家全家上下三百餘口,都在大元皇帝忽必烈的彎刀之下,這柄彎刀隨時都能讓張家萬劫不覆,他最後還知道,只要追隨大元,獻出自己的一片忠心,用同族同胞的鮮血和生命作為進身之階,自己很快就能爬到高位,就像父親,就像董文炳、史氏兩萬戶那樣。

所以他站到了人墻之後,和阿徹菇蘇一起,指揮士兵們押著人墻向前推進,向漢軍陣地推進。

怎麽辦?打還是不打?不打,敵人將毫無阻塞的沖上陣地,展開對漢軍並不有利的肉搏,打,對面的人,全是贛北百姓,剛剛簞食壺漿敲鑼打鼓迎接漢軍光覆家鄉的贛北百姓吶!

前沿陣地上,戰鬥英雄李世貴握著槍,本來非常穩定的手,開始發抖,他不得不把手指從扳機上挪開。

人墻每前進幾步,他就朝身後看看,希望上級能發來針對性的指示,可不知道連續向後看了多少次,那道人墻已到了五百名外,早已進入火炮射程,漢軍的輕重火炮並沒有開火,沖鋒號、信號旗,也沒有任何反應。

李世貴已能看清百姓臉上痛苦、淒惶的神色,以及他們身後蒙古武士裂開的血盆大口,碧眼阿速軍泛著青光的猙獰眼珠。

就在此時,江面東方,隱隱約約出現了船只的輪廓,李世貴心臟開始瘋狂的跳動起來,他操起望遠鏡,急不可待的將目鏡轉向東方。

浩瀚長江之上,懸掛著金底蒼龍旗的龐大船隊,正鼓滿了風帆,乘風破浪溯江而上!

“不必理會人墻,立刻展開進攻!”楚風的臉微微抽搐兩下,很快恢覆了平靜,“傳令各部,對伯顏麾下將士,不允許接受他們的投降,所有戰犯就地擊斃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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